“女强人”

现在，范英一个人孤独地躺在空荡荡的大床上，落寞、郁闷、悲怆、凄凉——多种滋味溢满心头。

这是一栋精巧的三层小楼，范英生病后就被安排在一楼，刚开始时，丈夫罗瑟还勉强跟她睡在一屋，虽然吃喝拉撒的事一般都是专门为她请的阿姨包办，但那时，让范英略感安慰的是，毕竟还有点夫妻情，精神上似乎还有点支柱。自从生病后，范英的性情大变，变得脆弱不堪，她的感觉简直像那修长的身体缩短了很长一截似的，更确切地说，其实是精神上那个身体缩短了一截——她忽然变得那么依恋丈夫，一向从不被她看上眼的丈夫罗瑟，在她生病后竟然成了她全部的依靠。

然而，那依靠也仅仅维持了三个月——三个月后，丈夫就再婚了。

今天，阿姨伺候她吃过晚饭就到外面逛去了，二楼的电视音量开得很大，尽管这样，丈夫，确切地说，应该是前夫，和现任妻子在调笑的声响还是清晰地传进耳膜。

听着罗瑟的现任妻子小柔肆意的、带着挑逗的媚笑和罗瑟轻佻的纵笑，她就气愤、恼怒——她范英生病前，罗瑟何曾这样跟她打情骂俏过？整个一只蔫鸟，整天耷拉着一只无精打采的脑袋，让人看着就没精神。没想到的是，她病后仅三个月，罗瑟竟然再娶了，现在的妻子比他小十五岁，年轻、漂亮，无论到哪儿都挎着罗瑟的一只胳膊，一副小鸟依人状。在范英看来，矫情、俗气，范英不止一次在心里向她“啊呸！”

正当范英胡思乱想时，随着一串悦耳的足音，小柔摆动着她的杨柳腰飘至床前。“姐呀！你今天过得可好？”

范英一听她的声音，喉咙里就像吃进去一只苍蝇般反胃，想吐。

“哦，你看你都这样了，还那么盛气凌人，别闭着眼睛啊！快睁开眼睛看看，你看这是什么？”

范英猛一睁开眼睛，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看到那个被她叫做“妖精”的女人的脸，那女人手上的镜子里倒映出了她那张形容枯槁的脸。

小柔揉着眼睛：“你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啊？真是个可怜的人啊！”。

范英心里说：“鳄鱼的眼泪！可恶的狐狸精！”脸上却故作镇静，她努力让自己的心回到混沌状态，任小柔变出什么花样企图蹂躏她，她都没有反应，没有表情。等那可恶的小柔折腾够了，故意扭动着屁股走了，她才把自己从混沌状态拽回来。

“哎……”范英使劲地发出一声悠长悠长的叹息，随着这声叹息，她把她的或荣耀或惨淡的过去像放电影般回放了一遍……

那是90年代末，各工厂，各企业纷纷裁员，有点远见的工友纷纷自动离岗另谋出路了。作为男人，罗瑟竟然一点声响也没有，她把不住了，就主动跟丈夫说，下岗是迟早的事，与其等着被裁，还不如主动一点，这样面子也保住了，还能领到一点离岗补助。慢性子罗瑟，却像一只杀不死的鸭子，仍然在厂里耗着，这时，对妻子的左说右动员，一点反应也没有。范英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孩子小，她实在是一手遮不住天。

一年后，夫妻双双下岗，罗瑟到工地上做小工，一向要强的范英一个人带着一双幼小的子女，摆过水果摊、开过烧饼铺。儿女的鼻涕眼泪和着她自己的眼泪鼻涕，愣是把她创业的第一桶金累积起来了。

刚开始也就是几个人加几台缝纫机的小家庭作坊，慢慢地发展成为二三十人的小工厂。进材料、选样品、找合作商家……她都是事必躬亲。罗瑟是什么，在厂里他就是老板，整天背着一双保养得细皮嫩肉的手在车间里转悠，在家里他就是大老爷，除了吃饭，就是看电视。当范英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凑响锅碗瓢盆交响曲时，伴着这交响曲，客厅里适时地传来罗瑟随着电视里节目的情节起伏而带来的开怀的笑声。

她憋着一口气让自己像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她在心里已经认定，离开她，这个家就没法运转，离开她，工厂一定会倒闭，离开她，儿女的学业、工作、婚嫁将都没人能管得了。总之，一句话，这个家离不了她！

命运，跟她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刚刚四十九岁的她，竟然中风了！在她倒下的那一刻，她心里想的依然是这个家怎么办？工厂怎么办？

她倒下了，工厂依然在运转，儿女的大学照读，而且经过努力，双双找到了理想的工作。至于婚嫁，更是她想象不出的完美。他们爸爸和柔姨（现在，孩子们称呼那个“妖精”叫柔姨。）为他们在选择爱人时把过关的，婚礼的操办也是风风光光，大家在婚礼上无不感叹：“就算他们亲妈还健康，也不一定办得这样圆满啊！”

现在，儿女们分别在省城安了自己的小家，极少回来了，就算回来也是到她屋里打个照面，就忙着去跟他们“柔姨”套近乎了。

现在的范英，就像一颗被人切根拔出的玉米杆子，曾经那么生机勃勃，意气风发，生命力那么旺盛，今天，已经枯槁了，她穷尽一生结的籽也被人无情地摘取了。她已经没有了未来，没有了维系她生命的营养的输入渠道。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她骄傲的话，那么就是偶尔有曾经要好的姐妹来看她，在她耳边说一句：“范英，你这一辈子不亏，在咱们这个小县城谁不知道范英你，女强人啊！”每当这时，她那已经被岁月折磨得没有光彩，甚至连生命的痕迹也快要消失了的脸上就会焕发出一丝别样的光彩，虽然这光彩恍若昙花一现，但它毕竟让范英这女强人有了一次绚丽的绽放。